2、谈同年轻人生气
“我们可以把沙庭看成是浩瀚海洋中ณ的群岛，或者看成是伸出云海ร的几座高峰。我们可以把岩沙庭看成是一幅画，把寺庙的围墙看成画ฑ框，或者忘却围墙，想像沙海无限蔓延，覆盖全球。”
“白雪”现在用这双代足的手把汽车轮胎紧紧抱在胸前，长时间地抱着它不放。它把这个ฐ轮胎当作什么呢？当作玩具？当作自己้崇拜的神物？当作护身符？帕洛马尔先生觉得他完全理解白猩猩，理解它在这个万物都转瞬即逝的世界上需要抱住一件物品，以平抑这种孤独的处境给它带来的不安。因为它毛色独特，它的配偶、子女和动物园的观众都把它当作活的玩物，这也使它非常忧虑，它需要抓住一件物品以缓解它的忧虑。
顾客们或阴郁，或沉闷，或面带愠色在货架之间穿行；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售货员迅速疏ຕ导他们。顾客们的提包仿佛黑魃魃的大口，把光彩夺目的夹着鲑ກ鱼肉、涂ิ着蛋黄酱的面包片吞咽下去。当然，每一位顾客，不论是男是女，都知道自己้要买什么，毫不迟疑地选购自己的食品，迅速地拆除那一堆堆夹馅千层饼、白色布丁、脑髓香肠…
徒步或乘车在水泥路面上行走的人是看不到这一切的。但是，从这上面往下看，仿佛地球的真正外壳就像这样极不平坦但很坚实，尽管上面有许多深沟、裂缝或曰深井、火山口，但它的外表却像一个ฐ鳞次栉比的松塔。你甚至不会追问它的内部隐藏着什么，因为ฦ你的眼睛在它表面上看到เ的东西已๐经十分丰富多彩，足够在你的头脑里填满各种信息与含义，而且还有剩余。
毫无疑问，一个冬季的望月之ใ夜来临了。帕洛马尔先生现在确信，月亮现在再也不需要他了，于是走进屋内。
帕洛马尔先生的听觉对鸟语的注意是很不相同的：他时而将鸟语推向远处，使之ใ成为静谧环境背景的一部分，时而集中注意力区分它，把它分成单个ฐ语句，并按其复杂程度将它们顺序归纳成以下几类：单音符啾啾短鸣，一短一长双音符啁哳颤鸣，嘁嘁喳喳短而颤的啭鸣，咕咕哼鸣，一串音符连续的或急起急停式的啭鸣，变调式的婉鸣，等等。
现在，帕洛马尔先生尽量限制自己的视野。如果只注视自己้前面十米海岸乘十米大海这么一块海面，那么经过一定时间便可以全部记录下以某种频率重复出现的海ร浪的各种运动。困难在于确定这块观察区的边界：如果把一个ฐ滚滚而来的浪头视为ฦ离他最远的边界，那ว么这个ฐ浪头越来越近，越隆越高，就使他看不见后面的一切；喏，浪头到达岸边一个滚翻消失了，他确定的观察区也就不存在了。
帕洛马尔先生因难以与同类搞好关系，感到非常苦恼。他羡慕具有这种天赋的人：他们总能ม找到恰如其分的话，善于同任何人打交道；他们能和大家和睦相处并能ม使人感到เ舒坦；他们轻松自如，知道什么时候应当维护自己้的权益、疏远某些人，什么时候则ท应该拉拢这些人以赢得他们的好感与信任；在和他人交往中，他们毫不吝啬，又能ม诱导他人奉献；他们能立刻了解一个人的价值：此人对他们的相对价值以及此人的绝对价值。
帕洛马尔先生却不具备这些天赋，他满怀遗憾ย地想道：“只有与世界协调一致的人，才能得到这些天赋。因此，他们不仅能够和各种人员建立和睦的关系，而且能够与各种事物、各个ฐ地方、各种环境、各种机遇，同宇宙中的星移斗ç转，同分子中的原子组合，都能建立一种和谐的关系。这众多事件加在一起，我们称之为宇宙，绝不会使这些命运的宠儿鸿运逆转，因为他们善于在各种组合、排列与后果之间的缝隙中ณ经营，甚至能够避开陨石雨的伤害，享受那一闪即逝的光辉。谁对宇宙好，宇宙就不会亏待他。”帕洛马尔又叹息道：“我要是能做个这样的人，该有多么幸福啊！”
他决心仿效他们。从今以后他要竭尽一切努力，不仅要与近邻的人类和睦相处，而且要与银河系中ณ最遥远的星团建立和谐的关系。既然与同类问题太多，帕洛马尔先生便决定首先从改善与宇宙的关系做起。他远远躲开自己的同类，并尽量减少与他们的交往；他把头脑中一切不受欢迎的形象驱逐出去，使头脑แ适应真空状态；他在晴朗的夜晚观察星空并经常阅读天书籍，渐渐掌握了宇宙空间这一概念，并且使之成为自己知识宝库中的一件瑰宝。然后他尽力使自己的思想同时注意距离最近与距离最远的各种事物，例如他点烟斗ç时，一方面要注意火柴的火焰在他吸下一口时应该把烟斗内的烟丝全部点燃起来，另一方面又不能因此而片刻放松了对麦哲伦大星云的注意，那ว是此刻亦即几百万光年远的一颗超新星正在爆发。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相互呼应的。这种观念现在已经与他形影不离：巨蟹星座的亮度变化或者仙女座内漩涡星系的集聚，一定会影响到他的电唱机的旋转与他的凉拌菜中水田芥菜叶的水灵程度。
帕洛马尔先生要确定他在无穷无尽的、悬浮ด于宇宙空间的、哑口无言的那些物体之中的准确位置，要确定他在翱翔于时空之中的现在与将来的各种事件之ใ间的准确位置。当他深信已经找到เ自己้的确切位置后，便决定该把自己的宇宙知识运用到เ与同类的关系中去了。他急忙回到เ人间，结识朋友，建立友谊或事务关系，并仔细反省这些感情上与事务上的联系。他期望自己眼前终将展现出一幅准确而清晰的人类社会图，使他可以无所顾忌地行动。结果呢？结果并非如此。他渐渐陷入困境，误解、踌躇、妥协和失误弄得他焦头烂额；芝麻大的小事会引起满城风雨，而关乎国家的大事却不会引起人们注意；他说的话或做的事总显得不够老练、不够协调或者不够果断。问题在什么地方呢？问题在于：他观察星辰时已习惯于把自己้看成宇宙中ณ既无名称又无形状的一个小点，几乎忘却了自己的存在；现在要和人们打交道，要使自己置身于他们之中，便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何在了。碰上任何一个人，你都应知道你与他有什么关系，你的存在会引起什么反应(เ好感还是反感，尊敬还是蔑视，好奇、不信任还是漠不关心，他把你当主人还是当奴仆，称你为师长还是门徒，视你为演员还是观众)，并根据这些情况和对方的反应来确定你在这场对弈中的行为准则，确定你如何投子如何应对。因此，你开始观察别ี人之前首先应该了解你自己。对同类的了解就有这个特点：必须首先了解自己้，而帕洛马尔先生呢，恰恰缺乏对自己的了解。这里不仅需要了解，而且还需要理解，需要协调自己的手段、目的和兴趣，就是说要能够掌握自己的喜好与行动，控制它们，引导它们，但不能强迫它们、压抑它们。帕洛马尔先生欣赏这种人：他们言行自若、恰如其分，他们与自己、与宇宙都能和睦相处。帕洛马尔先生不能与自己和睦相处，他从来不愿与自己面对面地接触，因此他曾非常高兴地躲到银河系中去了。现在他明白了，他应该从寻求自己้内心的安宁做起。宇宙也许对它自身很放心，然而他却对自己้放心不下。
他惟一的出路是：从今往后致力于对自己的了解，勘察自己的心地，绘制ๆ自己้思想的活动图，找出它的公式与定理，把望远镜对准自己生活的行程轨道而不是对准星辰运行轨道。现在他的想法是：“我们不能抛开我们自己去认识我们身外的任何事物。宇宙是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我们能ม够观察到เ的，仅仅是我们在自己心里早已了解的东西。”
对，他探索ิ知识的历程已๐进入新的阶段。现在他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内心极目远眺了。他会看见什么呢？他的内心世界ศ会像明亮的旋转星系那样平静地、不停地旋转吗？他会在自己的内心世界ศ里看见决定人的性格与命运的恒星与行星沿抛物线的或椭圆的轨道静悄悄地航行吗？他能在自己้内心世界ศ里看到以自己为中ณ心或以任意一点为中ณ心并以无限长为ฦ半径的天体吗？
他睁开眼睛，感到现在进入他眼帘的与过去他天天见到的完全一样：高大的建筑，斑驳的墙壁，狭窄的街道，拥挤的行人急急匆匆、推推搡搡；背景的天空繁星闪烁，犹如一架运转不灵的机械，它的各个部件因没有加油，咯吱咯吱作响。这就是他现在看到的宇宙，七扭八歪、摇摇欲坠，同他一样得不到安宁。
3、学会死
帕洛马尔先生决定今后他要装作已经死了，看看世界没有他时会是什么样。一段时间以来，他发现他与世界的关系不像从前那ว样了。如果说从前他好像期待过世界给于他什么，世界也好像期待过从他那里得到เ什么，那么现在他已๐经记不清他们相互都期待过什么(好事或坏事)，也记不清为什么他由于这种期待曾经长期烦躁不安。
既然帕洛马尔先生现在已๐不再要求世界ศ给予他什么，他的心情应该感到轻松，而且应该发觉世界也因此而感到轻松，因为世界已不再需要关心他了。但是，恰恰是希望感到轻松的这种心情使帕洛马尔先生感到不安。
总而言之，死并不像想像的那么简单。第一件事就是不应该把死与不存在混为一谈，死的概ฐ念涉及到生以前的漫长岁月，也涉แ及到与之相对应的死之后的漫长岁月。生之前我们属于无穷无尽的可能性那个范畴，有可能ม发生或有可能ม不发生。而死之后呢，我们则属于不可能ม那个ฐ范畴，包括过去不可能ม和将来不可能(这时我们完全属于不可能那个ฐ范围，对过去我们已不可能ม施加影响，对将来则ท不容我们再施ๅ加影响)。其实，帕洛马尔先生的情况比较简单，因为他对一些事物和对一些人的影响都是微不足道的。世界ศ完全可以没有他，他也完全可以放心地去死且无需改变自己的习惯。问题不是改变他的行为方แ式，而是改变他的存在方式，确切地说，就是改变他与世界的关系。原来他所谓的世界是指包括他在内的世界，而现在所谓的世界是指没有他的世界。
没有他的世界是否意味着他不再有焦虑呢？是否意味着一切事物的发生都与他的存在以及他的反应无关，仅仅按照事物自身的亦即与他毫不相干的规律、需要或缘由而发生呢？例如，一个浪头扑向海礁，腐蚀一下岩石，另一个浪头继之而来，第三个浪头、第四个浪ฐ头，连续不断…，他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一切都照常进行。死亡带来的慰藉应该是：在消除了忧虑这个斑点即我们的存在之后，惟一重要的就是一切事物都展示ิ在阳光之下，并在无忧无虑的、宁静的气氛中相继发生。那时世界上只有宁静，一切都趋向宁静，风暴、地震、火山爆发也趋向宁静。他活着的时候世界不就是这样吗？既然暴风雨随身携带的是雨后的宁静，那么能否说暴风雨预ไ示着所有海浪都被海岸击碎、强风也耗尽了自己的力量这一时候的到来呢？也许死亡意味着置身于波涛滚滚的海洋之中，海洋里风浪是不会消逝的，因此不必等待海洋宁静下来。
死人的目光多少有点乞怜。人死后遇到的事件与他活着时经历过的事件及其情节与地点基本相同(这对死去的人来说也许是种安慰，因为他会认为自己熟悉那些事件)，但同时又有不同程度的差别。如果这些差别符合逻辑发展的连贯性，那ว倒是可以接受的；如果是任意的、无章可循的，那就令人讨厌。因为ฦ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总想进行他认为必要的更改，而现在呢，却不能进行任何更改，原因就是他已死了。这使得死人的心情老是不高兴，心里老觉得受妨碍，但同时又感到自足，就像一个ฐ人这么想：重要的是我过去的生活，现在的事么，不必那么认真了。还有，人死后立即会产生这样一个主导思想：一切问题都是别人的问题，与自己无关了，因此他感到轻松。对死者来说，一切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他们不必再为ฦ此烦恼了；虽说这种态度不符合道德观念，但死去的人之所以高兴，正是因为他们可以不对任何事情负责。
帕洛马尔先生的心情愈接近上面这种描述，愈感到เ死的想法可以接受。当然，他现在尚未完全达到เ死者特有的那ว种超脱精神，尚不能ม做到不去寻根索源，不能摆脱自己้现有的局限性。他活着的时候，看见别人做错事就着急，想到自己在那种情况下将会犯同样错误也着急。现在他自己้以为已๐经摆脱了这种心情，其实还远未摆脱这种心情。他现在明白了，不能ม容忍自己的错误亦不能容忍别人的错误，这种心情将和那些错误一样永远生存下去，死亡绝对消除不了它们。因此，必须花力气习惯这种心情。这对帕洛马尔来说，就意味着失望，失望地发现自己与原来一样而且再也没有希望去改变自己的形象了。
帕洛马尔并不低估活着对死后的优越性。这种优越性只能针对过去而言，即活着可以改变自己的过去，不能针对将来而言，因为将来总是风险很大，而且好运可能不长。(เ对自己้的过去感到完全满意的人犹如风毛麟角，少得可怜，无需单独去说他们。)一个人的一生是各种事件的集合，其中的最后一件事可能改变整个集合的意义。这倒不是因为它比以前的事件都重要，而是因为各种事件组合成一个人的一生时需要遵循一定的内部结构，并非按时间顺序排列。例如，一个成年人读一本他认为很重要的书，感慨地说道：“我怎么以前就没读过这本书呢！”又说：“真遗憾，年轻时没读过这本书！”喏，这两句话都没有多大意思，尤其是第二句话没有多大意思。因为ฦ他读过这本书以后他的生活变成了读过这本书的人的生活，读这本书的时间早晚并不重要，而读这本书以前的生活现在也具有了新的形式——读这本书所赋予它的新า形式。
谁要学会死，最难学会的是：把自己的一生看成是一个封闭式的集合，它完全属于过去，既ຂ不能再给它添补什么เ了，也不能改变它的整体结构了。当然，那些继续活下去的人可以根据他们生活中ณ的变化，改变他们的生活结构乃至改变死人的生活结构，使生活具备新的形式或者是与从前有所区别的形式，例如把一个因违反法纪受到惩处的人看成是真正的造反者，把患有精神病或谵妄症的人捧为诗人或先知。生活中的变化对活人来说确实重要，但死者却很难从中谋求好处。每个人都是由á他的一生及其度过此生的方式构成的，谁也无法否定这点。一辈子受苦的人，就是由痛苦构成的；如果硬要否定他的痛苦，那么他就不再成其为他了。
因此，帕洛马尔准备做一名与众不同的死者，他既ຂ不愿做个原封不动的死者，又不愿放弃他必须放弃的一切。
为了死后部分地生存下去，当然可以依靠某些特殊方แ法。这些方法归纳起来不外乎两类：一是生物方แ法，这种方法可以把自己身上叫做遗传性的那部分财富传给后代；一是方แ法，这种方法可以通过计算机的存贮器与人类的语言把一个ฐ人积累的或多或少的经验传给继续活下去的人。如果我们把人类看成是一个人，把一代人与一代人的更迭看成是一个人一生的不同时期，那么这两种方式也可看成是一种方式。当然这样做并不能解决问题，只能ม把问题推迟，把一个ฐ人的死亡推迟到全人类的灭绝。尽管全人类灭绝这一天尚未到เ来，但终究会到来的。
帕洛马尔从想到自己的死亡，已转向考虑人类最后的幸存者或者叫做人类的后继者、继承者的灭绝：来自其他星球的探险家在荒芜而凄凉的地球上着陆，解译金字塔石刻上和电子计算机穿好孔的纸带上保存下来的遗迹；于是人类的智慧又复活了，并在宇宙中传播。传播呀，传播，当它的物质基础渐渐耗尽，变成一股热能ม，或者它的原子凝结成一种不能活动的结构时，人类智慧就会在宇宙空间消เ逝。
帕洛马尔心想：“如果时间也有尽头，那么时间也可以一刻๑—刻๑地加以描述，而每一刻时间被描述时却无限膨胀，变得漫无边际。”他决定开始着手描述自己一生中ณ的每个时刻，只要不描述完这些时刻，他便不再去想死亡。恰恰在这个时刻他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