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的时孙发生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自家堂屋中的小床上。陆二爷、二大娘、父亲和小弟都围在床边。他竭力睁大眼睛，甚至还想『露』出点笑容，以证明他还是好好的刚才只不过是偶然摔了一下。
“不干什么，我在这里玩呢！”孙发生掩饰地说，他不愿意暴『露』曾经遭受的屈辱。
“才不是呢！旧衣服是要送给千里镇那个没衣裳穿的小女孩的，她是孙发生的侄女儿。”
“哦！运粮车队啊！有没有我们公社ุ的？”
“唉！发生这兄弟懂ฦ事。他害怕吃多了我们的孩子会吃不饱。他放下碗就跑，叫我有哈办法？”何大嫂的鼻孔轻吸了吸。
“老爸，你当雅儿傻啊！我不会一进镇子就找人打听吗！”
“你能看懂书里的故事？”
少年孙发生继续挑了煤上路。这儿离家还有一公里多，他的双肩却有些*โ*的痛感了。他咬着牙，忍着肚子里窜上来的饥火，踮了脚小跑开来。饿肚子固然有社会的原因，然而他不可能认识到这么เ深。他只知道考入县里的省立中学后供应的口粮一直不够吃。他吃完每顿饭的定量后总是馋涎欲滴，空了肚子坐在教室里他便什么也听不进去。逢上语文课更糟，老师几乎总是指定他朗读课文，那是需要口齿清楚抑扬顿挫朗朗上口的，孙发生肚子空空，怎么也读不出那ว种韵味来。尽管学校组织了学生上山搞“小秋收”，摘了些野果野菜混在粮食里给学生吃，缺粮的压力还是迫使学校“下放”了初ม一六个ฐ班中ณ的三个班。他来自乡镇，大哥也在这家中ณ学的高中部就学，辍学的噩运便理所当然地降临了。他回了家，而且因为提前吃完了两ä个月的粮食定量，粮店不予补充供应，便是在公私合营任经理的父亲也没有办法多弄到粮食，只好买了些豆渣萝卜之类的东西给他裹腹。他便日日在饥饿中煎熬。
中ณ午，吴天明吩咐把车上所带的干代粮全都分给了围住社ุ管会的饥民，给那些肿得厉害的分得大块一些，虽然杯水车薪，总算是尽到了心意。吴天明一行六人只喝了一肚子水，饿得眼睛发花。幸好他们晚上是要赶回县城的，这一整天只好忍着了。
孙发生吃了饭，心里怀着对父亲的愧疚和崇敬之ใ情，回到堂屋里。
吴天明若有所思，加快了脚๐步。几分钟后，来到了粮站所在的寺庙前。那里已๐经聚集了一些脸『色』腊黄，全身浮肿的乡民。戴习文打开粮站大门，乡民们就拥了进去。吴天明却发现，粮站中本没有多少粮食，苞谷顶多有千把斤ภ，稻谷，杂粮是颗粒全无。
“你怎么和肚子过不去？咱家的粮食定量还没动呢！这些米还是搬家时我带来的。你多少再吃一点吧！你一放筷子，雅儿跟着也不吃了！”
戴宣发凶狠的脸闪过：“不是你偷的，怎么เ都在你的『尿』床上？你还敢不老实！”
孙发生却荒了神。在天坪哨的荒野中ณ，孙发生的生存本领特强，几乎ๆ可以随时找到เ充饥的东西，凑合着熬了出来。何天运这段日子几乎与他形影不离，对此感受特深。比如，地面上只有数片绿叶，孙发生可以找出腾蔓，一段段理下去，最后找到一快或数块，甜甜的，很好吃。在今年耕作收成过的田土中，也能找到被农民掉下的东西。红萝卜拔出了上半截，下半截仍在泥土中，哪一棵萝卜是断掉的，却只有孙发生能判ศ断出来。红薯地里的名堂更多，没犁遍的垄沟，没挖深的地块，不仅半截薯很多，成个的都刨า得出来。孙发生总是刮了皮就生吃，那副饿死鬼投胎般的神情，令人看得心酸，看得心疼。然而回到เ学校这一切都将失去。
煤油灯下，牛厩旁边，孙发生孤坐在那里数星星。附近烧着一堆蒿草，一为沃灰肥，一为熏蚊虫。菜地上空，可见成片成群的蚊蝇上下翻飞。倘若没有蒿草的『药』味驱逐，它们非把一个人的血全部吸干不可。瘦骨伶仃的孙发生可没有多余的血供蚊虫叮咬，他现在的脑子里只有两个ฐ字：“食物！”那么เ多蚊虫收拢来没准一口吃不完呢！只是味道不一定好就是了。
“是你妈、无妻也，拿来擦……”戴宣发读不准俄语发音，干脆用谐音骂出一连串脏ู话。他身边的几个追随者附和着低声哄笑，教室里的秩序明显『乱』了起来。
苏大爷说得眉飞『色』舞，说到兴奋处手掌便在大方桌上一下下叩击，似在说书场里对了着『迷』的听众刻意发挥，兴味盎然。孙发生听得如痴如醉，情绪高涨，仿佛突然间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既然这一生还有希望，所有的艰辛便都成了可以忍耐的，长大后再说吧！他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鄙弃他的人说，心中的那股悲壮的感觉已经溶进了浑身的血里。
“你以后有空便来大伯这儿吧！大伯有许多书，一向没传示ิ于人，也许你与大伯有缘，大伯愿意给你看看。”苏大伯慈爱而又豪爽的情，给了孙发生以极深的印象。他似乎突然之间发现了另一种生活，一种充满智慧的健康而又趣味无穷的生活。他仿佛在孤寂无助的暗夜里发现了盼望已久ื的希望的火花。
孙发生把帮助苏家两老做一些诸如拌泥煤，运垃圾之类的重活作为一种报答。每天，当他按约定送完了必须挑的水，做完了自家必须干的家务活，便锁好家门，一溜小跑到苏家所在的天井里。他像熟悉自己家一样熟悉苏家内外的一切。一到便手脚勤快地忙这忙那。苏大娘已๐经习惯了孙发生的到来，不再阻止他参加家务劳动。苏大伯内心则视孙发生为儿子一般，时不时对他的言行举止作些规劝或疾言历『色』地施以教训，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今晚，孙发生获准上楼，进入苏大爷所钟็爱的藏书间。房间里的确弥漫着浓浓的书卷气息，因久未有人进入，走动间不时惊起微尘，更增加了浩渺无垠的神秘气息。苏大伯用长钥๓匙捅开一只书柜铁ກ扣上的旧式挂锁，用力掀开书柜的盖子，一柜子排列整齐的书籍便映入孙发生的眼帘ຈ，惊得那少年矫舌不已。
“啊！这么เ多书！”孙发生惊叹地说。
“记住！这不算多！有的人家的藏书比这多十倍不止。”苏大伯虽然隐隐有矜持和得意的感觉，仍正『色』告诫孙发生。
“大伯，藏这么多书得多少钱买？”
“藏书多不是一代人的事情，需代代珍惜，代代添置。才算得上是书香门第。嗜书如命是这种人家共同的特点。有点闲钱就买书，吃啊穿的倒在其次。你要晓得，
人活在世间上品德修养是第一位的，而品德修养只能ม从书中来。”
“大伯，我懂ฦ得了，我也要做一个像你那样有修养的人！”
“你上次用桂生的课本换红薯做得不对，为君子不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怪不得你大哥！”
孙发生一脸愧疚之『色』：“下次绝不会了！饿死我也不做没出息的事！”
“好！孺子可教也！这场灾荒虽然时间还长，你那相貌却不像是个ฐ会饿死的人。慢慢熬吧！”
“大伯，都饿死这么多人了，灾荒还过不去啊！”
“唉！时也、运也、命也。国家方欲强盛，大灾却又来袭。百姓刚要脱贫，死亡再度降临。你考上省立中ณ学，饥饿却让你从天堂掉回地狱。不怨天不怨地！更不怨国家的领导人！是各种不可抗力集结成的一场灾难！是六十年一次的浩劫如期而至，推不开也躲不过！史书都不敢写这一页，史家更不能如我这般判ศ断！国家会竭力挽救百姓的生命，可惜饿殍遍野会是事实，因为人力无法抵御天劫！”苏大伯动了感情，涕泪直流。“这或许是上天对我泱泱中华大国的又一次磨练？可是这代价也太大了呀！老百姓的生命，同样也是上天的造化啊！”
孙发生听不懂苏大伯这番话的全部意思，只知老人家忧国忧民，动了感情，不由得跟着流下泪来。藏书室内，立即弥漫了一股悲怆的氛围。
顷刻，苏大伯恢复了常态，问：“你回家见到了十斤大米么？听说是个姓吴的小姑娘送的。”
孙发生说：“米到เ是还有，但不知道是多少。我也不敢问！”
苏大伯说：“住在县委大院的小姑娘，不会就是县委吴书记的女儿吧？多么เ好的家教啊！”
孙发生摇摇头：“大伯，不会这么เ巧的。吴雅说过，她妈也是一中的老师。”』胡子，笑了：“不管爹妈是谁，小姑娘都是观音菩萨转世，你这辈子要好好记得人家。好了，还是谈书吧！灾荒越长，肚子越吃不饱，神生活就越是第一位的。我小时候也有偶尔饿肚子的时候，但一本好书会让我半天时间全神贯注，忘记了肚子还饿着。你的情况虽然特殊一些，但道理却是一样的。”
孙发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这肚子不争气，老是咕咕咕的叫唤，让人静不下心来，也宁不下神来，于是满脑门子想的就是如何找到能下肚的食物。”
苏大伯正『色』道：“这还是读书少的缘故！书读多了会产生定力，对什么事都会用心去想，用前人的教诲去规范行为，不该作的一定不会作，那怕是要以生命为代价。”
孙发生连连点头，苏大伯给予了他并不亚于学校课堂之上传道授业解『惑』的文化教育。既直观又深刻，既博学又机变。令孙发生大受教益，他心中默默地说，大伯放心！就算是饿死，我都不会再给你老人家这样的读书人丢人，灾荒于我是场浩é劫，但何常不是一种锤炼！我会给读书人争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