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也不知道了。
妈妈给她灌下一勺溶开的止痛安眠药,她呛了。不,不是呛,咽喉的病变已使她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她恶心,哮喘,撕心裂肺地嘶叫着。妈妈哭了,爸爸也哭了,母女三人哭成一片。
二
为什么เ呢?唯一的解释是我并不当真想给妞妞做放疗和手术。事实正是这样!当我从麻醉师那里返回时,我并未受到鼓舞,毋宁说我本来暗暗希望答复是否定的,使我得以免去选择的烦恼。们心自问,在确诊那一瞬间,我的潜意识中ณ已经作了放弃的决定。
那个又脏又瘸的小老头在玩一大把蛇,有一条蛇从他手中滑脱,正向妞妞爬来。我急忙抱起妞妞,没有看清蛇是否咬着了她。回到家里,她的小脸蛋渐渐变青而透明。我把嘴贴在她的小嘴上吮吸毒液ຂ,觉得自己正在和妞妞一同死去……
一岁半的妞妞,她的屋子已经敞开许多窗户,点亮许多明灯。她生活在这个被语言之光照ั亮的世界里,自由快乐。我们走进她的欢声笑语的屋字,流连忘返。可是,就在这所屋字被照ั得通体明亮之时,它突然崩塌了。
3
人在忧愁时,走到เ窗户边极目远眺,会获得片刻解脱。妞妞长大了,她忧愁时的窗户在哪里呢?
她转过脸,看见妞妞张开小胳膊,正从走廊那一头朝她跑来。她挣脱白大褂,向妞妞迎去。正当她快要触到妞妞的时候,面前又竖起了那张巨大的屏幕,把她和妞妞隔了开来。现在妞妞成了屏幕上的一个映象,依然朝她跑来,焦急地向前伸着小手,仿佛为自己够不着妈妈而着急。她大声呼喊,想叫妞妞停住别往前走,可是喊不出声来。
你的小身体既鲜嫩,又饱满,喷发出甜柔清新的气息。可是,不久以后,这一个触着嗅着都新鲜醉人的小身体竟要归于尘土。
"我的脑แ子都木了。我不想别的,只想一件事:怎么把她喂好。"ิ
那些日子里,雨儿沉浸在当妈妈的幸福中ณ,当得津津有味,挺像回事。她好像变了个人,过去做事丢三落四的那种劲儿暂时没了,每天给妞妞喂奶、喂水、洗澡,样样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这个懒妞,从来生活在无文字之境,连写信都要我代笔,现在居然坚持写育婴日记,一天不漏。她过去爱赖床,睡起来没个够,现在睡得极警醒,每夜起好几回,按时给妞妞哺乳和换尿布。
男人是天地间的流浪ฐ汉,他寻找家园,找到了女人。可是,对于家园,女人有更正确的理解。她知道,接纳了一个流浪汉,还远远不等于建立了一个家园。于是她着手编筑一只摇篮,——摇篮才是家园的和核心。在摇篮四周,和摇篮里的婴儿一起,真正的家园生长起来了。
dadaທ是她给肚子里的小生命起的名字,这个名字产生于她的一连串ธ快乐的呼叫。当时她也像现在这样察看着自己的肚子,渴望和小生命说话,却找不到相应的语言,便喊出一长串没有意义的音节。她听着dada这个音节好玩,就自娱似地一个ฐ劲儿地重复。我想到达达派,觉得用这个音节称呼她肚子里那个性别ี不明令人吃惊的小家伙倒也合适。
妞妞弥留แ之间,我们守在旁边。你端详着妞妞灵气犹存的脸容,对我轻声说:"๙是你的种呵,多像你。一定要再生一个,就叫妞妞,或二妞,是妞妞的再生,就这么想。"我点点头,心里却明白妞妞是一去不返了,再生只是活人的自欺。
妞妞死了,接连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一支接一支吸烟,不理任何人,不理这个ฐ世界。我感到一种深深的隔膜。你好几回推门,我都没有回头看一看。
&ุquot;我不能安慰你了吗?&ุquot;๙你问。
我仍然沉默。我只觉得自己已๐经跟随妞妞去往那个ฐ空空世界,尘世的一切包括活人的安慰多么苍白。
你在我背后痛哭失声了:&ุquot;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了……妞妞去了,我们俩也隔开了,你的我不能分担,我的你不能分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个ฐ世界还有什么เ可留恋的!"
你突然冲出屋子。
这一哭一冲把我从空空世界里拉回来了。我在走廊里追上你,把你搂在怀里,也恸哭起来。
"亲,我知道世上没有人比你更爱妞妞了……我做事从不后悔,就这件事后悔。我真是爱你,你这么伤心,我心疼。叫我怎么办呀,我也想妞妞呵,没有一刻๑不想,简直要疯了
顿了一顿ู,你继续哭诉:"我一定要再生一个ฐ女儿,我就当她是妞妞,是妞妞投的胎。"๙
一个月后,我到เ郊外的住宅,想在这里独处几天。自从妞妞死后,我始终渴望独处一阵,就像一个ฐ忧郁症患者渴望他的海岛疗养地。可是,当天深夜,电话铃响了,你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妞妞,想妞妞……真是的!真是的!……"๙
我放下电话,立即骑上车,飞速回家。
你躺在床上,泪痕未干,看见我进屋,含泪一笑,问:&ุquot;亲,这么เ远的路,累็吧?"
"๙不累,救妞要紧。你不能离开我了,是吗?"
"๙你能离开我吗?"
"๙我也不能。&ุquot;
"不,你喜欢一个人独处,你独处惯了。"๙
"一个男人,心疼你,不放心你,就是不能离开你了。"
你点点头。
"刚才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幕幕全是妞妞,真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了。"๙
第二天,你坚持让我仍去郊外住,保证不再打扰我,又挽着我的胳膊,送我走一段路程。
"你真是我的老伴了。三年前,你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丫头,才多久呀,变化真大。"我说。
你含笑承认,说:"不过,我觉得老伴的感觉挺好,平平静静的,没有了那些骚动。"๙
"其实,找个好伴,生个ฐ好孩子,此生足矣。其余一切,都是过眼烟云。"๙
&ุquot;我是个好伴吗?"๙
&ุquot;当然。"
"我也觉得意义不是那么缥缈的,孩子就是意义。我看普通人家都忙着照料孩子,为孩子操心,和孩子玩,过得挺有意义。"
说到这里,你降低声调,补充一句:"๙不过我知道我不会有什么了,年龄一天天大了。"
我看你眼中有了泪光,不禁恻然,忙说:"我都不觉得自己้老,哪轮得上你?你永远是个孩子。"
"๙那么好吧,&ุquot;你的确是个孩子,脸上立刻又有了笑容,爽快他说,"๙我好好练身体,咱们明年怀孕,后年再生一个ฐ妞妞。"๙
妞妞死后,我们都有好长时间感到眼睛胀痛,视力急遽下降。每当眼痛时,你就会想起妞妞眼病发作的情景,苦叹不止。
后来,你牙痛,医生用激光治疗,造成牙龈经久不愈的溃疡,痛得更厉害了。一天夜里,你痛得不能入睡,哭了起来,愈哭愈伤心,抽泣道:
"妞妞,小妞妞,那ว时候她多痛呵……&ุquot;
我知道你想起了妞妞癌症扩散到口腔时的情景。你想妞妞,往往和你自己的身体感觉相联系,想到的也不是妞妞的死,而是妞妞活着时所遭受的肉体痛苦。
有一回你坐浴,被热水烫了一下,哇地叫了起来,马上说:"可真得小心,那回妞妞也被烫了一下,这么嫩的小屁屁,多疼呀。"๙
你在向女伴说妞妞的往事,说着说着,扯起女伴的衣服问:"你这衣服真好看,什么料é子的?"๙
我一再发现,你说起妞妞来就好像妞妞还活着一样。这使我相信,男人和女人——至少我和你——对死亡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凭感官感受一切,可是死亡即不存在,而对于不存在是无法有任何感觉的。相反,妞妞的病痛曾经是一个鲜明地作用于我们感官的存在。所以,你的悲伤总是越过妞妞的死而执著于妞妞的病痛,呈现为栩栩如生的回忆,甚至是肉体的回忆。我对不存在同样无所感觉,可是,正是这感觉的空缺如同一个巨大的深渊始终暴露在我的意识中ณ,足以吞没任何生动的回忆。反过来说,当妞妞活着时种种生动的小细节从我的记忆中突然闪亮时,它们的光芒把妞妞不复存在的深渊照得更加触目惊心了。譬如说,现在我一听到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就会顿生凄凉之感,这固然是因为勾起了对妞妞病痛时哭声的记忆,但更是因为清晰地意识到了妞妞的哭声已经永远沉寂,她的小生命已经如此凄惨无助地不复存在。总是这样,无论忆起什么,立刻就响起同一句画外音:妞妞不在了,永远不在了!天外飘来她的脆亮的声音,如同孤鸿一样在我的头顶上空盘旋๙,无处着陆,刹้那间又飘走了,飘得不知去向。
漆黑的夜,狂风怒号,我从梦中突然惊跳起来:妞妞怎么办?马上又明白:没有妞妞了。妞妞已经藏身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世上任何天灾人祸也危及不到她了。可是,这个地方在哪里?天上地下,何处是死亡的空间,何处是不存在的存在?不存在是如此荒谬,人怎么能不为自己้发明天堂和地狱呢。
三
宽阔的马路,妞妞在我前面走,甩着小胳膊,走得很快,姿ู势很像我们一个邻居的孩子。那ว个ฐ小男孩比妞妞小一个月,很早就会走路了,我心中一直为妞妞而羡慕他。我真糊涂,怎么就没有发现妞妞学步也学得这么เ好,还以为她没有学会走路就死了呢。
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抬了抬手,妞妞忽然不见了,立刻又在别ี处出现。我明白自己有了特异功能,能用意念移物。这么说,妞妞没有死,我随时可以把她移回来。